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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培根「請人代讀」說起
👨李梅亭 · · · 🔢 4209 words· ⏲️ 9 min read ·🏄 ... visitors ·👀 ... views
圖掛了

讀書可外包?

五六百年前,培根就在其名作《論讀書》(Of Studies )中告誡「讀書人」,讀書「業務」可以外包!原話如下:

書亦可請人代讀,取其所作摘要,但只限題材較次或價值不高者。否則,書經提煉猶如水經蒸餾,淡而無味矣。

Some books also may be read by deputy and extracts made of them by others; but that would be only in the less important arguments, and the meaner sort of books; else distilled books are, like common distilled waters, flashy things. (Taken from the 1625 edition of Essays or Counsels, Civil and Moral. I can’t find the quotation in the first edition that published in 1597)

@Francis Bacon

英國不愧爲資本主義堡壘之一,那個時期哲學家的商業頭腦也真不簡單。

中學學完這篇課文至今,一直關注的都是文中的那些名言警句,對這句「請人代讀」則始終未加詳細思考。在前前東家和前東家務工其間,經常要研究紡服或科技服務行業、撰寫商業計劃書,在廣州師友的幫助下,接觸了核心業務、營業總收入、科研眾包等概念。所有因素結合起來,突然發現,相比文中那些名言警句,培根這句講「代讀」的話亦頗多內涵。

因爲,以我淺薄的閱歷和認知,業務外包是頗爲新潮、先進的商業模式。往極端案例方向說,有些公司便只做一件事——品牌運營,這甚至可以說根本沒啥「核心業務」。其他全部通過整合外部資源實現,比較重要的如研發、設計、採購、生產、銷售、財務記賬等業務環節,不甚重要的如安保、後勤等支撐環節,似乎全部可以外包。

有錢便有學位?

說來湊巧,以前讀書時,因時常感覺「飢寒交迫」,接了一些這樣的外包「業務」——說白了這接包方就是「槍手」。當時年少無知,現在覺得這是很不光彩的事情。污點「永垂不朽」,幸好不用署名。

當年比較多的是,一些在職讀書的什麼人,願意出高價將畢業論文的撰寫工作「外包」給窮學生、窮敎師,還有一些則是富家子弟委託窮學生代寫論文、代考——今天流行的「代上課」業務則未出現。

前一種情況,對發包方與接包方而言,幾乎沒有風險,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根據時間期限、迫切程度以及論文水準要求,報價一萬到幾萬不等。十年前,三四百塊足夠吃一整月大學食堂,那麼一萬塊對窮學生的誘惑力意味着什麼便不言而喻。這類外包的業務,因爲甲方的甲方大多還是要挑剔挑剔的,所以往往需要反覆修改論文上百次,纔能最終交差,獲得尾款。可見有錢便能有學位。

承接後一種外包業務,尤其是「外包」的考試,風險則較大。筆者在安全拿到畢業證學位證之後到離校前的那段時間,接了一單自考科目的外包業務。中介告知大概兩門課程,報價千把塊——這個價格已是經過中介機構抽了一層的。都畢業了,也沒動力複習備考,所幸憑着印象給客戶考及格了,纔收到尾款——若不及格還要被追回部分預付款!再加上監考如果嚴格,被抓出有可能「身敗名裂」,一般人輕易不接。所以這種業務有點難以發包,雖然只是場考試,但價格也不便宜。考場上有位監考老太太揪住一名考生查驗准考證,對比人證後,斷定這人是槍手。但這考生一直看着老太太笑,硬說准考證上的人就是他,老太太也是代家屬監考——本該監考的人將業務外包給自己的家屬了,所以並不真計較真假。一場鬧劇便硬生生劃拉過去了。想必將這種考試外包的人也不少。

畢業後,有份站崗的飯碗,勉強可以餬口,便很少接這外包業務的勾當了。六七年過去了,以前的中介偶爾還發些單子詢問意願,自己的能力卻漸漸做不了這些業務了。俺要還有那水平,就不至於現在還在做苦力、站崗吃粉筆灰了。

學問可外包?

雖然不爲客戶寫論文,但筆者目前這份工免不了大量閱讀論文,會接觸所謂前沿最新的「科研」進展。此前遠離廟堂,避居下流,浪跡江湖,以爲可以躲過「體制化」,可以只看不寫,述而不作。近年卻愈發覺得,學問越來越就等於論文,沒有論文就沒有學問可言

以前讀書,武漢的師友言傳時,常常是說「做學問不是這樣的,要怎樣怎樣」,身敎時,則通過自身做學問的方式展現學問到底是怎麼「做」的;畢業典禮上,校長致辭也是諄諄囑咐「希望大家保持對學問、學習的熱情」云云。近年面談,則時常聽到,「做科研要怎樣怎樣,做項目要怎樣怎樣,發論文要怎樣怎樣」。套句滬上孫老師的話,農民的思維方式就是粗暴而簡單,以此思維方式總結目前的人文社科學風,則「做學問 = 做科研 = 做項目 = 發論文」。結合筆者自身接包論文撰寫業務的經歷,這樣推理下來,「做學問」最終就是要「發論文」,論文是一切的化身並且可完全無聲無息地外包,自然做學問也可完全無聲無息地外包。這不僅可外包,而且早已形成了蓬勃發展、蔚爲大觀的學術產業,有完整的產業上下游鏈條。

附帶扯遠一點,再類推下去,如同有錢就有學位,有錢也就必然能有學位點。將論文發包給外人同發包給下屬、學生並無本質區別。如果覺得發包給「外人」有學術風險,那就想辦法把那些能發文章的牛人挖過來。所以,如何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如何建設世界一流學科?筆者姑妄一言蔽之,砸錢就行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忽略政治限制等其他變量,單純考慮商業這一變量,砸錢真的能外包出去科研的所有環節,可以迅速提升論文數量,迅速建成世界一流大學或學科。這是有先例的,在前東家打工時爲了理解「科研眾包(crowdsourcing)」的概念,發現十年前,劍橋大學數學家 Timothy Gowers 便通過眾包,成功證明了一个數學定理。以往都是企業向科研單位發包研發需求,爲什麼學校不能向企業發包科研需求呢?

對立統一?

原本來說,學問與科研、論文並非截然對立、水火不容——再高深的學問也得靠字句組成的文章來表露。即便是天縱奇才的錢默存,也有《七綴集》一書輯錄七篇學術論文行世。只是有些時期二者統一大於對立,有些時期二者則對立大於統一。

從對立角度說,二者今天的區別亦頗大:學問是自耕農小作坊,科研是機械化大工廠;學問是個性化個體化藝術,科研是標準化流程化技術;學問是終身過程,科研是短期行爲;學問成果是私人的,科研成果是單位的;學問爲了生活,科研爲了生存;學問究其本質完全不可外包,科研究其本質可以完全外包。

從統一角度說,自古至今,學問與科研都是奢侈品,其最終的成果表現也是奢侈品。窮人是沒資格做的——除了窮人中的天縱奇才。宋濂自稱「家貧無從致書以觀」,卻還可以買得起筆墨紙硯抄書;當時的芸芸眾生,便只能給地主做佃戶。沒有錢家的家底,沒有其本人的天賦,錢默存真的就可能「默」存了。今天,隨着義務敎育的普及,讓人有種幻覺,以爲學問或科研是普通人唾手可做的。大謬。

可統計的纔算成果?

漢語語法本不區分可數與否(countable and uncountable)。「承繼」培根衣鉢的霍布斯卻說,理性就是加減運算——加減運算的前提是某物是「可數的」。黃仁宇研究明朝政治,提出「數目字管理」說,認爲數字上的可「加加減減」,利於財富交換、累積、出新。相差幾百年的哲學家與史學家,論述似乎驚人地相似。

因此,回到學問與科研的對立統一,筆者自然不否定目前科研以及科研管理的方式。這的確是目前條件下的成本最低且行之有效的方式:一切靠客觀的、可量化的、可統計的、可加加減減的數目字指標來管理。這也利於學問的交換、累積、出新。

筆者本人去年整個上半年折騰投靠南京某校,最後一個流程是校長面談。白髮蒼蒼的老校長語重心長地敎誨道,「來了以後要迅速投入學科建設……論文要發出來纔算自己的(成果)……年輕人要多爲學科建設貢獻力量」。看了兩篇未在期刊公開發表的文章還不夠,最後又讓把畢業論文傳給他看。可見,公開發表的論文數量纔是最便於計量、統計的硬「通貨」。

筆者民科研究時也常感覺到,有些研究問題,一人之力是絕不能完成的,必須要數人數十人協同。這就涉及「科研外包」問題。發包方如何衡量每個接包方的學術成效呢,自然要依靠客觀的、可統計的對象。項目數量與論文數量就是最客觀的、最便於計量統計的評價載體。這種優勢不容否定。

這是前述自耕農小作坊與機械化大工廠兩種學術生產方式的對決。孰優孰劣,不言而喻。

自我體制化?

憶昔新生見面會,滬上孫老師忠告新生「做學問要在學術體制內做,遵循體制的規範」云云。他緊接着又列舉了幾個不在體制內做學問的反例,諸如某某「民間學者」拿着他看不下去的哲學「專著」守侯在辦公樓下多次找他交流之類。因此,我一直以爲他說這話的目的,是讓在座新生不要做哲學領域的「民科」。

現在想來,這話更應理解爲,在學術共同體的體制內做學問,遵循體制規訓,是當今世道做學問的唯一途徑,別無出路。所以「做學問要在學術體制內做」,對窮人而言尤應如是。

筆者本人對此是極爲清醒的:大約十年前,第一次與導師面談,便問「這領域的論文好發嗎」。十年過去了,除了一份硬湊出來的畢業論文,筆者在「這領域」沒有任何成果或學問的進步。體制化是好的,但並不代表就要選擇自我體制化。

⦿ 《民科黨宣言》節選 ⦿

一個幽靈,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幽灵,在遊蕩。爲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而幽默的圍剿,舊的一切勢力,都聯合起來了。

……

以前那種封建的生產方式已經不能滿足隨着新市场的出現而增加的需求了。做項目代替了做學問。書院塾師被學院講師排挤掉了;個人的冥思隨着羣體協同研究出現而消失了。

……

但是,市场總是在擴大,需求總是在增加。甚至機械化大工廠也不再能滿足需要了。於是,業務外包和科研眾包引起了學術生產的革命。威風凜凜的現代學閥代替了道貌岸然的翰林;學術上的巍巍山頭,一支一支科敎興國的首領,現代大師,必將推進科研業務的外包。

由此可見,現代學術「體制」是一个長期發展過程的产物,是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評價方式的一系列變革的產物。

……

現代「體制」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作坊的、宗法的和田園般的關係都破坏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聯繫了。……總而言之,它用公開的、直接的「外包」代替了由個人幻想掩蓋着的冥思。

……

現代「體制」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聖光環。它把科學家、人民敎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召雇的雇佣勞動者。

現代「體制」撕下了罩在師生、同儕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老闆與員工之間的金錢關係。

……

民科黨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佈: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體制纔能達到,但是現在做不到,當今世道做學問的唯一途徑就是自我體制化,讓我們在學術共同體的體制面前發抖吧。

全世界民科,聯合起來!

今天無意間看到中介發來的發包接包說明,恰好又看到培根關於讀書外包的重要論述。一時思緒萬千,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從培根「請人代讀」說起。

經過一番整理,作者對得出的結論心悅誠服:在學術共同體的體制內做學問,自覺遵循這體制的規訓,是當今世道做學問的唯一途徑,別無他路。

The article was recently updated on Monday, October 23, 2023, 13:43:53 by 👩 高松年.


李梅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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