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期以史學兼新聞學雙雙外行的資質,第二次承接了一學期的「外國新聞事業史」課程。課本採用的是李彬的《全球新聞傳播史》第二版,這本書並非一本理想的「課本」,內容似乎論多於史,有許多十分個人化的觀點,除了作者本人,外人大概不易駕馭這些材料。惟其行文流暢,文筆優美,大概是初學者能讀進去的課本。其介紹莎草紙時有如下論述,可見語言之爲文明史的活化石:
由於古希臘人用的莎草紙大都經由比布魯斯(Byblos,即黎巴嫩沿海城市朱拜勒的古稱)轉運,於是他們就用「比布魯斯」作爲莎草紙的代稱,英語裏的書籍(book)、聖經(Bible)等詞彙,即由「比布魯斯」一詞轉化而來。至於英語裏的紙張(paper)一詞,則顯然更是源自莎草紙(papyrus)。另外,由於莎草紙寫的書需要捲起來,所以書被稱爲「卷」——源於拉丁文「volvere」。(《全球新聞傳播史》)
如記憶無誤,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以依賴課本的不同程度區分過「照着講」和「接着講」兩種講課方式。目下國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脆弱的神經經不起任何的刺激,想在課堂上「接着講」自然不可能。所以,一學期照本宣科,讀一段解說一段。儘管照着課本解說,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言辭考究,免得一言不合便被舉報,免得無意間犯意識形態方面的錯誤。因此在解說這一段材料時,很自然要主動地「課程思政」一番,通過漫無邊際地瞎扯來弘揚民族文化,增強聽眾的民族自尊與自豪感:
- 用貨物轉運地名稱指代商品,中文裏恰好有類似的例子,比如「宣紙」之「宣」,即集散地「宣城」。後來其他地方生產的這種書畫用紙,也稱宣紙。
- Bible 來源於地名 Byblos,大概是說得通的,但要說 book 也來源於這個地名似乎就有些牽強了,絕大多數辭書的編者都認爲 book 有固有的印歐語詞根。
- 作者提及西歐語言中的 volume 一詞的來源爲動作「捲」的結果,這與古代中國稱書卷類似。捲紙捲竹簡的結果都是一卷一卷的樣子。由中文書卷之「卷」,不禁想起俄文的圖書
книга 一詞,通常認爲其來源於漢語的書卷之「卷」(經由中亞突厥語進入俄語)。
在課堂上閒扯這些時,順便問了一下是否有人知道俄國人怎麼稱呼中國。有個別男生知道俄文裏的「中國」一詞 Китай 來源於「契丹」一詞的音譯。可見這個「梗」在中文互聯網世界有一定流傳。但提及俄文的圖書 книга 一詞來源於漢語的「卷」,則幾乎無人直知曉了,中文互聯網世界很少提及這一點。從這些語言詞彙活化石,一定程度可以反推當年的戰爭與民族交融。儘管二十年前開始學習俄語,但早前使用的中國或俄國出版的辭書,大都不解釋單詞的詞源,前幾年翻閱日本三省堂出版的《コンサイス露和辞典》,纔在無意間發覺此信息。
這本小冊子,從1977年第四版開始,爲部分詞條添加詞源說明,有些詞源信息看似無益,有時卻極爲關鍵。俄語中有大量的源自西歐語言的詞彙,至於科學詞彙中的拉丁國際詞就更多了,有很多單詞僅憑讀音就能猜出其在歐洲其他語言中的對應詞彙。當然,作爲印歐語系的後代,如同其他歐洲語言一樣,俄語中的許多基礎詞彙的源頭也可以追溯至梵語。從「圖書」的詞源一例可知,俄語基礎詞彙並非全都是斯拉夫本族語源。這個常用詞的源流變遷似乎無意間預示了俄國文化「不東不西」的性格。
俄羅斯文化既不是純粹的西方文化,也不是純粹的東方文化,而是一種具有「歐亞」特徵(Eurasianism)和成分的文化。俄羅斯文化具有歐亞特徵,似乎已是內外公認的結論。
世界歷史的東方與西方兩股之流在俄羅斯發生碰撞,並且處在相互作用之中。俄羅斯民族不是純粹的歐洲民族,也不是純粹的亞洲民族。俄羅斯是世界的一個完整部分,是巨大的東—西方,俄羅斯把兩個世界結合在一起。在俄羅斯精神中,東方與西方兩種因素永遠在相互角力。 (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
所謂「歐亞」特徵,或是「俄羅斯把兩個世界結合在一起」,其後果便是「不東不西」的邊緣特質。所謂「邊緣」,即它總是疏離於文明世界的主流範圍,無論這種文明世界是西歐主導的或東亞主導的。這不是本文要論述的。這本小辭典對另外一個單詞詞源的解釋,能夠契合這種「邊緣」特質。這個詞即最近兩年的熱門詞彙「烏克蘭」Украина.「烏克蘭」Украина 這個詞在俄語與烏克蘭語中是由前置詞 у(在、處於)與名詞 край(邊緣、邊界)組合而成:
一本手冊式樣的小辭典,竟然爲一些單詞附錄簡要的詞源解說,不得不令人感到震驚:中文世界的俄語辭書,除了1950年代出版的《俄華大辭典》借鑑了《烏沙科夫俄語辭典》的詞源信息外,再無俄漢辭書附帶詞源信息。即便俄國本土的語文辭書,像這本小冊子這樣解說一些通常視爲斯拉夫本土詞彙的詞源的,也很少見。和製辭書,令人歎服!
The article was recently updated on Monday, November 6, 2023, 18:53:11 by 👩 高松年.